汗漫散文的修辞与自我表达

时间:2022-03-13 09:44:55 公文范文 浏览次数:

历史上,江南、江东、江左、南方等概念,虽然在地理意义上有可通约性的一面,不过,附属于这些指称的则各有其人文内涵。“魂兮归来哀江南!”“文章江左,烟月扬州”“江南佳丽地,金陵帝五都”,众多诗词、典故、典籍中出现这些名词,皆别有所指。我拿到寓居上海的作家汗漫的新书《南方云集》之后,端起书名,迟疑一番,南方是一个多么广阔的名词,汗漫难道要气吞万里如虎么?待及翻阅完毕,暗自思忖,“南方云集”这个书名起得真好,重新激活的人物印记、地方人文,与翻涌的个人心事交织在一起,打开了南方的另一块隐秘地图。这地图里有着飘逸不群,有着坚韧和凌厉,有着进与退的惶惑,也有着当下发生的生死玄想。每一块土地下皆埋着深藏的隐秘,如同考古学的新发现一样,一旦洞开,必将触动人们的思维框架,而作家笔下的洞开,则另有一番感知之切掩藏其间,对于这样的时刻,艾略特在《四个四重奏》中有简明的揭示——沿着我们不曾走过的通道/打开那扇我们不曾打开的门。

出于某种机缘,2017年下半年,我得以较为系统地阅读了原籍河南现寓居别地的优秀散文作家的作品。北京的梁鸿、上海的汗漫以及海外的张宗子,就是其中的三位。而在此之前,我业已深入研读现居广州的艾云的随笔。如此,一幅相对完整的河南籍散文作家作品地图就此勾描完毕。阅读《南方云集》的时节,恰逢各种年度排行榜单放榜的节点,也是各个文学体式年度总结相继推出之际,散文随笔是我重点关注的场域,细究盘诘之后,无论是单篇作品还是作品集子,居然皆未见汗漫的名字,让我頗为诧异。根据我个人的阅读与观察,若概述2017年度散文随笔,周晓枫、李敬泽、汗漫、祝勇这几位,恐怕是绕不过去的。

与诸多散文作家情况类似,汗漫也经历了由诗歌而侧身散文的过程,迄今已出版两本散文集子。《南方云集》是其最新作品集,之前则是《一卷星辰》。由诗而为文没有什么可说道的,作品数量的多少亦非判断标准,可以确认的是,汗漫凭借这两本作品集就足以跻身一流散文作家的行列。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汗漫、于坚、北岛等诗人,为散文的写作带来了更多的可能。北岛提供了丰富性,这种丰富性是由经历和视野奠定的;于坚在表达上则突破了散文的窠臼,接近日常的语言如同漂白的石头;而汗漫则为近些年来的散文带来了思性品质和容纳度。胡塞尔曾指出,诗和思以同一方式面对同一问题,汗漫散文中的思性一方面来自语言的灵动,多年诗歌语言的操练使得其在词汇的运用上得心应手,他总是努力磨掉词语的公共性面目,让词语在特定时空里伫立,且虚实相间,各成经纬。我打开集子里的第一篇作品《直起身来,看见船帆和大海》,文章开头有这么一段对上海的描写:“这座城市的街道有着船舷的陡峭和甲板的动荡。浩瀚灯火如渔火,含盐燃烧,力量四溢”。这段描述里,相关大海的意象汇聚一堂,剥离掉了上海这座国际性大都市带给人们所熟悉的符号序列——金融中心、特大城市、经济龙头、十里洋场等等,让上海回到曾经的寓意中来,并通过隐喻赋予其虚指,如此,一座城市才能够脱离实利主义,飞翔起来。而接下来的大量篇幅则是实写内容,一个人与一座城在具体点位上的相切,以及作为社会人必然的交集,他者的故事纷纭而来,沉淀为个体的经验,麦穗饱满,弯腰伏向大地。到了文章的结尾处,又回到虚写的轨道上来,米沃什的《礼物》一诗恰切地出现了。如此,低垂的麦穗重新昂起头来,向上仰望。这种处理与古典艺术所强调的“实者虚之,虚者实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词语的精确性与对象的敞开似乎存在着天然的矛盾关系。太精确了,细节逼真,能够令读者过目不忘,但也缺乏烟笼寒水月笼沙的灵性之美。而一味地灵气曼妙,对象又容易飘在空中,难以落地。新世纪以来,众多散文作者在细节的感染力上做文章,试图通过叙事将事件、人物雕塑化,另有少数作者,着力于词语美学和意境的营造。总而言之,美学诉求一旦落实到创作实践层面,就容易形成偏执的局面。在这个问题上,汗漫散文的虚实相间恰体现其调和的诉求,欲克服审美的偏执,让艺术性回到端正的轨道上来。因此,我愿意下这样一个判断,当代散文的艺术性层面,汗漫散文可谓允执其中。

另一方面,汗漫散文的思性品格来自哲思和玄想。哲思和玄想不单是哲学家的专属品,也是文学家、艺术家钟情的对象。借助玄想,里尔克体验到与上帝充分交流的欢愉,在小说中营造充满迷幻色彩的意象则是博尔赫斯的拿手好戏,他通过富有形式感的玄想,表达了对于时间问题的无穷追问。至于康德,即使不从事哲学的著述,他那塌陷的胸腔里依然能够流泻出文明的火焰。克尔凯戈尔就此言之:“任何冥想都使人超越当下现在,趋于玄远,促使他去把握永恒的东西。由此他才确实知道自己与世界有一种切实关系,只有关怀的问题在人心灵中萌生之后,内在之人才在这种关怀中显明自己”。散文即人,更注重内在之人的敞开。《我与地坛》若离开了哲思和玄想,不过就是一篇亲情佳作而已,而有了哲思和玄想,“我”的肉体之中,就寄寓了世界的味道和本质。在汗漫笔下,宁夏路上,“我”就是一枚奔跑的钉子,在上海这座迷宫里穿行,一点点地洞见其隐秘。《南方云集》中写道:“在他人的状态中发现自身处境,于时光的流逝中觉悟来路”。在《一个人的上海地图》结尾处,崇明岛带给了作者这样的玄想:“这是一座崇尚光明的岛屿——晚年和夜晚都需要灯火来减弱夜色和感伤!”在其他篇章,如《群岛记》《湖口记》《同里记》《西湖记》中,哲思和玄想嵌入文本的细部,构成某种底色。就拿《西湖记》来说,借助思性的发散,汗漫发现了西湖这一人皆熟悉的景观之上另外的东西,人文的西湖与风景名胜的西湖路径有所不同,在文化精神上,西湖并非时时闪烁,而有着高低起伏的曲线。汗漫选择了晚明和晚清民国这两个峰值展开叙述,这是夜晚的西湖,比苏堤和白堤还要牢固,因为夜晚的西湖才真正呼应了吴越精神。《南方云集》这部集子中,哲思和玄想品格体现最为集中的是《在秋天的分水岭上》,这篇作品直面中年危机,在这个向内转的当口,死亡、衰败、垂落的意味不可抑止,生活状态还在持续,而不可逆的转折业已发生,人生需要重新规划,价值、意义的认知需要重新确认,包括写作也需要调整。中年危机下的中年写作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德国作家黑塞可做典型例证,他隐居到堤契诺山谷,开始学习绘画,并写出了西方散文史上的名篇《堤契诺之歌》,以此治愈陷入危机的身心。汗漫的这一篇,也让我们读到自我治疗的意味,借助祖父的箴言,中外诗人的题解,个人的家庭生活,社会角色与内心欲望的调整,哲思和玄想集中到朝向内心的层面上。我喜欢这种真正的散文式的独白,一个我与另一个我对话,从相互质疑到相互辨认再到相互的切入,固然没有太多感染力的细节,但在认知和理解层面,却足够幽深。

就容纳度而言,《南方云集》所收的作品在篇幅上大多很长,借助于一次一次的南方的行走,汗漫切入的往往是某一地域的历史、文化时空,并在跨度的叙述中,激活历史人物及其周围的生态系统。以《山阴记》为例,文章分小节去触摸不同历史时期的本土人物,他们各有其性情和故事,但却有共同的东西矗立在生命精神中,这共通的东西就是卓绝和特立独行,山阴一地提升了吴越文化的高度,也奠定了东南形胜的人文基础。从整体结构来看,《南方云集》里既有对南方历史人物的唤醒,也有着个体离开中原小城,寓居大都市的体验和思索。因此,这部集子不是单纯的行走地理笔记,也不是历史随笔集,或者说个人人生经历的书写,而是融汇成一体、容纳度甚高的一部作品集。

涉及个人经验叙述的部分,我却有一丝困惑在里面。南阳盆地形成的童年经验使得汗漫身上有着突出的原乡情结,在观照现代都市经验之际,作家无法甩开这一原乡情结。如此一来,作家很难像本雅明、巴特、福柯等人那样,以现代性来观照现代性。表达通俗一点就是,原乡情结固然带来了“凡美丽必然引人哀愁”的审美效果,但也带来了保守性的立场,这一立场在思维认知层面,也会给作家带来限制。歌德曾指出,伟大的艺术是在限制中寻找自由。限制与自由处于一种永恒对峙的状态中,在此期待汗漫能够克服限制多一些,距离自由更近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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