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庵之谜

时间:2022-06-09 12:30:02 公文范文 浏览次数:

好多地方都有白云庵,杭州也有。但别处的白云庵,名声似乎都不及杭州的白云庵。杭州的白云庵有两个,一个是现在的,另一个是从前的。名声大的是从前的那个白云庵,和现在的这个白云庵,没有什么瓜葛,只是名称都叫做白云庵罢了。不过现在的白云庵,偶尔也会含糊其辞,说一些从前的事,好像自己就是从前的那个白云庵。

年岁久了,许多事情就容易似是而非。

就说从前的那个白云庵吧,按一般的说法,都说是建于宋代,起初名“翠芳园”,至贾似道为宰相时期,已然盛极:“不说别的,单是亭子一项,里面已有五个之多”,分别名为“五花亭”、“八面亭”、“一片湖山”等。但是改称为“白云庵”,却是明末了。期间宋亡元兴、元去明来,眼看着明途又穷,莫非朝代更迭如旷天白云,来也悠悠,去也悠悠,才索性就叫做白云庵了?

不过我也见过另外一说,说是白云庵之名,宋时已在。有僧名孔觉清者,于宋徽宗大观年间,创教于此地。教随庵名,故曰白云宗,为佛教华严宗的一个支派。初为官府所禁止,后获承认,南宋时流行于浙西一带,徒众焚香结会,活跃异常,至元代竟多达数十万人,入明后又遭禁。因缺乏宗教研究,对这个说法我难置可否,顺提一笔,只在“立此存照”而已。

实际上我这里想要说的白云庵,已届清末民初。我以为她的比别处的白云庵出名,她的不同于现在的杭州白云庵,也是在那个时期。有文章说,“宣统二三年的时候,白云庵住持得山和他的徒弟意周,都是辛亥革命时浙江方面的主要分子。”那篇文章不是现在写的,而是七十多年前所作,发表在1937年的《越风》增刊一集上。尤其是作者冬藏,还见过意周和尚的,说是在禅房深处,喝着香茗,望着窗外的婆娑老树,曾与之娓娓清谈。其时的得山老僧,已去海宁一座古庙隐居了,白云庵除了意周外,另有了一名十岁的小和尚。

据冬藏所说,那时候的意周将近五十岁。那么退回到辛亥革命前,应该只二十出头。他是什么时候出家的,来白云庵多久了,都没见到过记载,只知道师徒二人提供白云庵,做了光复会的秘密据点。这当然是有过程的,开始怎样,后来怎样,再后来又怎样。至于得山和意周是否也参加了革命党,光复会也好,同盟会也好,其实倒是不怎么要紧的。

据说白云庵最初与革命发生关系的因缘是这样的:

白云庵这地方,早先每逢五、六、七、八这四月里,总有许多人跑去歇夏,盖那时湖上既无旅馆,又没有可以供人住宿的庄子,然而一到热天,大家都想去西湖避暑,像钱王祠、三潭印月、平湖秋月、湖心亭等处,都是当时给人避暑歇夏的胜地。光绪二十七年,有本省革命党重要分子陶焕卿、龚未生二人在白云庵避暑,他们饮食茶水,都托庵里代办,所以得山师徒,也就将他们当做熟朋友一样看待。到晚上,大家一块儿坐在沿湖的石桥上乘凉闲话,……彼此都气愤愤的痛斥清廷的腐败与官吏的庸怯无能,贪污残暴。当时陶龚二人,即随时晓得山师徒以大义,并告现在世界潮流趋势和各省青年有志气的如何热烈勇敢,如何在计划推翻满族,以期实现光复山河的壮举。不久,得山、意周皆被感动……

《白云庵中的革命掌故》(《越风》增刊一集)

我惊讶于七十多年前的文字表述,竟与现时似无二致。从叙事上看,应该也是切实可信的。但下面这一句,“就在光绪二十八年的五月,师徒一齐入了同盟会”,却显然有出入了。光绪二十八年是1902年,而陶、龚二人所在的光复会成立于1904年十一月,同盟会则是更晚些时候的1905年八月,即便得山意周师徒加入过光复会或同盟会,也应该是在这以后的事才对。

在往来于白云庵的革命党人中,我以为秋瑾最是传奇。我甚至猜想过,白云庵与浙江革命党人的因缘,是由她开始的也未可知。虽然找不到依据,但是光绪三十三年,她曾在白云庵里组织过光复军,是年举义受挫,不幸被捕牺牲,血荐轩辕,无与伦比。在那个时候,佛门净地的白云庵之为革命党秘密机关,显然是旁门左道,单是对两个和尚晓以大义,恐怕还不够,须给他们一个胆。秋瑾之于白云庵,就是这颗胆。

除了作为浙江革命党人的秘密联络机关,杭州白云庵最具史迹意义的,是据说孙中山的曾经三次光临,并为之题写了一块“明禅达义”的匾额。辛亥革命前后,孙先生的确到过杭州三次,以白云庵当时的革命地位,他在来杭时前去走走看看,那是完全可能的,就民国时期的杭州而言,也是值得记载的大事。只是具体到时间和行踪,相关的说法还是各不相同。

据《孙中山年谱》记载,其第一、第二次来杭州的时间,都在1912年,分别为十一月和十二月。第一次是十一月八日,经安庆、芜湖抵杭,旋即又去了上海,在杭时间很短,没有惊动新闻界,故未见报道。第二次是十二月九日,晨六时自沪启程,下午两点多到,至十三日早返沪。此行四天的活动,《申报》、《民主报》、《民立报》等,均有报道。至于第三次来杭州,则在1916年八月,除杭州之外,他还去了绍兴、宁波等地。

说孙中山三次访问白云庵,并会见得山、意周二人,实际上只有一次是比较确切的,也就是1912年十二月的第二次来杭期间。一是时年时月,上海的《申报》有报道说,“孙中山先生在杭期间,……又至当年光复会秘密机关白云庵访问同情革命的智亮、意周师徒二僧。并为白云庵书写‘明禅达义’四大字,该庵制成匾额于庵内厅中。”二是冬藏访问白云庵时,看到过那块匾额,就在“厅的正中悬着”,可谓亲眼所见。

但冬藏的文章却把时间搞错了,说孙中山“第二次来是民国二年四月”,民国二年已经是1913年了,比《申报》报道晚了五个月;而且他说的第一次的时间,也不符,他说是“宣统二年九月”,宣统二年是1910年,也就是辛亥革命的前一年,比《孙中山年谱》的记载,又早了两年多。

虽然时间上有出入,但说到孙中山去白云庵,倒是言之凿凿的:“……他来时已夜半,带了一个侍卫,坐了小船;当晚在大刘庄过的夜,第二天早晨就动身了。”想来“年谱”只是相对准确,冬藏之说,未必就是空穴来风,他是听意周和尚说的,意周对时间的记忆可能有误,对事情本身是否存在,应该不会无中生有。禅林自古多传说,像白云庵这样的寺院,也不例外,关于孙中山先生的第一次来杭,具体时间上可以存疑,夜半轻舟,悄然出现在白云庵,当做一个传说倒也无妨,就像智亮和尚。

这里说的智亮,即得山。赵文瑄版的电视剧《孙中山》第十三集,写到孙中山在日本,有一天正与廖仲恺、何香凝说话,门外来一和尚,向他招呼道,孙先生,别来无恙?孙中山回头一看,连忙迎出门去说,是智亮长老啊,什么时候又到东京来了?怎么也不先打个招呼?智亮说,贫僧四海云游,是个闲人。先生是忙人,不好打扰。孙又问,长老要在日本讲经多久?智亮答曰,这倒要问先生你了,都是你的弟子们害的。孙中山突然醒悟,我明白了,你也是受了通缉,在国内存身不得才流亡日本的。

这段戏,看似煞有介事,其实是虚构。尤其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剧中的孙中山向宋庆龄做介绍时,竟说“这位是广州白云庵的智亮长老”。电视剧固然不必拘泥于史实,可以发挥想象以创作,但这个智亮到底是哪里的和尚,总得搞搞清楚吧,即便广州也有个白云庵,但众所周知,辛亥前后作为革命党人秘密联络机关的白云庵,只能是在杭州,那么,杭州白云庵的得山,或谓智亮,又是否确因参与革命活动而被迫出走日本呢?

如果得山是因为把杭州白云庵提供给革命党人做了活动场所,受到当局的通缉跑去了日本,那么意周呢?意周的日子同样不会好过,他不会不记得师父走了以后的情景,其时他又在哪里?倘若当局已经注意到了白云庵,得山跑了,意周在庵里也是呆不下去的,而且白云庵一定会被查封。事实上直到1911年杭州光复的前夕,革命党人还在此地集会议事,白云庵依旧是个秘密机关。

现在让我们来看一下当年白云庵的环境。

白云庵门首有两株高逾墙垣三倍的大树,像华盖似的浓荫掩过湖面里许的地位,半圆的青石门圈上长满了斑斑的青苔,……那当儿,白云庵后面的净慈寺,还荒僻异常,就说它在临湖的地位,也处于冷落的一角。庵中门闩构制,与众不同,若非素往,决难开启,因此那时这里面纵说时常有人聚首在商量光复全省的大计,可是庸弱无能的清廷官吏,依旧毫不觉察,虽说外面严行缉捕革命党的风声一天紧过一天了。

《白云庵中的革命掌故》(《越风》增刊一集)

说净寺在白云庵的后面,那是从临湖的角度来看的。所以去白云庵,多从水上摇船,这就比走陆路要麻烦些。况且辛亥年之前,净寺也不像现在,有柏油马路经过门前,其时的净寺尚且“荒僻异常”,与“破破烂烂的掩映于湖光山色之间”(鲁迅语)的雷峰塔相邻的白云庵,就更是鲜有人迹了。因此“那当儿”的白云庵并未招引清廷耳目,秘密机关也未被破坏,否则秋瑾就不可能在庵里组织光复军,那是很大的一个举动,非暗藏个把人。且据上文记载,得山师徒也都还在为革命党做事,并无亡命出逃,意周以化缘为幌子,“衔命而奔走四方,……其师得山,则常留庵负各地通讯之责”。

还有一个事例,似可旁证当时白云庵的隐秘和安全。说是孙中山的助手陈其美有一次来浙江策动军界革命,不料一出上海,就被盯上了。跟踪的侦探以为他一定是要渡过钱塘江去绍兴,就派了好多人在杭州的三廊庙前守候。陈其美察觉后,决定先行躲避,“便出清波门,趋净寺,登雷峰塔,自塔后翻至白云庵”。如此熟门熟路,陈显然是来过白云庵的,也知道白云庵的隐蔽。据说那次他在庵里住了五天,不仅甩了盯梢,还趁机和杭州的一些革命党人在此接头议事,然后在第六天的一早,由拱宸桥搭船去吴兴,再转回上海。

孙中山第三次来杭州期间是否去过白云庵,无论是正史如“年谱”,还是传闻如“掌故”,我都没有找见。但这一次和他四年前一样,无论考察、演讲,还是游湖,他都对辛亥革命之人事,特别强调,尤其是对秋瑾。1912年的十二月九日,孙先生抵杭的当天下午,就去了城站附近的马坡巷,在法政学堂的国民党浙江支部欢迎会上发表演讲。他在演讲辞中说,“去年攻克南京,尤以浙军之力居多。可痛者,最好的革命同志秋瑾女侠一瞑不视,兄弟此来,不仅是游览西湖风景,而且为前来一临女侠埋骨之所,一伸凭吊之情。”后于次日上午,至凤林寺谒秋瑾墓,在风雨亭书写了“江户矢丹忱,多君首赞同盟会;轩亭洒碧血,愧我今招侠女魂”的楹联和“巾帼英雄”的横批。四年后的1916年八月十七日上午,三次莅杭的孙中山先去孤山,走到镌有克复金陵烈士名录的石碑前,他摩挲着碑文说,“辛亥之役可为纪念者,大抵皆为袁氏所毁,而此碑屹然独存,可见浙人保障民国之功矣!”旋即,又行至近旁的秋瑾墓,绕墓徘徊,久久不去,继而唏嘘言曰:“光复以前,浙人在东京首先入同盟会者,秋瑾女士也,今秋女士不再生,而秋风秋雨愁煞人之句,则传诵人间而不忘。”

到杭州想起秋瑾,想起“辛亥之役可为纪念者”,不可能会忘了白云庵。因此孙中山1912年在杭时去了白云庵,会见过得山、意周师徒,也为之题了“明禅达义”的匾额,虽然还不清楚具体是哪一天,却终究是报纸上发过消息,有了明确记载的。其实有关孙中山当时的活动,《申报》记述得很详细,演讲、考察和游览,都有具体时间,有的甚至精确到几点几分,且不乏细节描述,为什么偏偏对孙先生去白云庵,却只一笔带过?想来白云庵在辛亥年之后,也是并不招摇的,以致报界对它的了解,尚不以为值得重视。辛亥革命第二年尚且如此,四年后就更不加理会了。

然而从孙中山第三次来杭的相关报道看,似也有些蛛丝马迹可供猜想,感觉孙先生应该去过白云庵。八月十七日凭吊秋瑾的那个下午显然不可能,因为祭奠之后,“旋至风雨亭进餐,佐以西湖醋鱼、莼菜。饭罢,复乘舟赏月,中山先生掬水为乐,尽兴而返。”没有时间去。

八月十八日的下午,孙中山赴浙江督军吕公望之宴并演说后,去江干,登六和塔看钱江潮,见潮已大至,银涛雪浪,开荡胸怀,说了一番话,“旋下塔由南山后别径至虎跑,……离虎跑,游高庄,在雷峰夕照中步入清波门归寓。”想那白云庵就在雷峰塔边,“在雷峰夕照中”会不会带便拐进去转转呢?

八月十九日的上午,孙中山及其随行“出清波门至净慈寺,观赏书画,摩挲碑碣,又谒张苍水墓”。也就是说,再次到了白云庵边上,即使前一日没去,那么这天呢?不会依然想不起近在咫尺的白云庵吧?

再说了,孙中山那几天的游览,不是没有出入过寺院,单是十九日上午,除净寺外,就还去过另两处寺庙,一是“出烟霞洞,甫抵山麓,而雨已至,入寺中稍憩”,二是“乘兴登南高峰,骋望山水,而雨大至,冒雨入山寺”。虽说两次进寺都为避雨,处在寺院的气氛中,想起“辛亥之役可为纪念者”的白云庵,于孙中山恐怕也是常情吧?何况在南高峰的山寺中,“寺僧设素餐以飨客”,餐中与僧人相谈,就不曾想起得山和意周?

不过话也得说回来了,推测终归是推测,当不得真。孙中山1916年的第三次杭州之行,去没去过白云庵,我手头并无相关史料,连意周和尚都不曾提及,看来可能性不太大,史料说一次,当事人意周说是两次,另有无内容的文章说“孙中山三临白云庵”,其实一次也罢,两次三次也罢,于白云庵倒无所谓,它的历史性存在,原本就有很多谜点,随着它的消失,只剩下一个话题了。

我一直没有去过现在的杭州白云庵。现在的这个白云庵,在玉皇山南的八卦田附近。八卦田以前也属冷僻之地,少人问津,现在据说又发现了吴越王钱镠祭天的郊坛遗址,就打算开发一条旅游新线,把这个白云庵也串在一起了。报上登出消息后,新白云庵浮出了水面。

要说新,其实也不新,因为立刻就有人说,这座白云庵建于1920年,“发起人有两位,其中一位叫明智师太,她出家前曾在上海一户人家当女佣,东家看她长得漂亮,就想收她做偏房,她不愿意,就带上十八年的工钱,偷偷跑到玉皇山脚下,建了这座庵。”听起来像是通俗小说的情节,虽不敢说这是假的,但是若以“谁主张谁举证”的通行原则,恐怕言者也拿不出证据来,单是那1920年建庵之说,就显然很可疑。

上文已经说过,冬藏访问杭州白云庵,并写成文章发表,是1937年,如果现在的这座白云庵在此前十七年就已经落成了,那么,在当时的杭州,就同时有两座白云庵。冬藏说“在净慈寺前面,南屏山脚边,雷峰塔遗址之下,有一所幽雅的古庵。……只要是到过西湖的人,想来谁都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即便上海过来的漂亮女佣事先不知,但建庵不是件小事,可以瞒着人操作,事后总会有人提醒说,杭州已经有了一个白云庵,未必明智师太带着“十八年的工钱”,就是来新建一个白云庵,与那个老白云庵PK的吧?

杭州同时期有两座白云庵,显然不可能,否则冬藏的文章也会提到。不过我也曾疑惑过,这疑惑来自陈学昭的散文《白云庵》。文章写于1925年九月二十八日“中秋前一日”,这是陈先生在文末注明的。奇怪的是,文章写的这个白云庵的住持,并不是得山和尚,或是得山隐退后的意周和尚,却竟然是“一个中年妇人”。以前我没注意,现在有了上海女佣杭州建白云庵一说,和陈学昭文章写作的时间又如此接近,莫非那个“中年妇人”就是明智师太?

但还是不对,第一是陈文中的白云庵不在玉皇山脚,而在湖边,有“一只一只的划子停在一堵写着‘漪园’的白墙边”,分明是雷峰塔边的白云庵,庵里的中年妇人也不是什么女佣,而是俗姓李的一个小姐:

二小姐披着灰黑色的袈裟,——她在二十三岁那年进庵的时候做起来的,这二十五年来的晨课午课晚课,穿着的回数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她应当常常穿着这件衣服点钟鼓,这件长长的大大的袈裟一直拖地遮盖了她一双小脚,那是曾穿过红缎的绣花鞋子的。怯怯的瘦瘦的幽灵一般的站立着,黄黄而松松的头发一直梳到脑后成了一个一挽髻,残枯而消瘦的脸,紧闭着一双深陷失神的目光,立在佛前。

《白云庵》(新月书店1927年版《寸草心》)

陈学昭在文中没有提到白云庵的过去,她是写人的,写人却也没有提到得山意周师徒。因此我又想,冬藏的文章刊于1937年的《越风》增刊,但文末没有注明写作时间,不过根据文中“把廿五年前任侠行义的豪气全消磨于湖光山色之间”一句,往“宣统二三年的时候”推算,也就是发表前一两年写的,偏偏陈学昭先生说二小姐进庵的时间,也有二十五年了,推算上去,当是1900年,就算那时候白云庵尚未成为浙江革命党人的秘密据点,那么,一直在庵里“晨课午课晚课”的二小姐,对随后几年里发生的事情,总应该是经历过的吧,怎么会一无所知或丝毫也不受影响呢?其他人不说,同为女人,至少秋瑾会注意到她,或者说她会注意到秋瑾,二小姐的生命形态决不会只是青灯黄卷。事实上,冬藏的文章里连二小姐的影子都没有。

只有一种可能了,白云庵里根本就没有过这样一个二小姐。当然,也不可能有什么二小姐。

我这么说,感觉很是对不住陈学昭先生,在这篇文章涉及的所有人中,惟有她我是认识的,我不能说她的这篇《白云庵》是无中生有,宁愿当作一篇虚构的文学作品,她要表达的,是自己当年对世态人性的认识,她去过白云庵,把它当作了一个载体,如果她还在,我会问问她是不是这样,白云庵有太多的谜,也许她留下了一个不解之谜,也未可知。

但说陈学昭先生的《白云庵》只是一篇虚构的散文,倒可以给现在这个杭州白云庵传说的来源,提供一个说法。陈先生的创作,杜撰了一个二小姐,很生动地置身于白云庵;白云庵毁了,文字却留存下来。时间一长,真实与虚构的界限被它模糊了,不仅派生出了新白云庵的传闻,二小姐也因之成了上海女佣。

在陈学昭写白云庵的前三年,1922年的十一月,俞平伯先生也去了一趟白云庵。他在那个月二十号的日记中写道,“午偕环在素香斋吃素,湖滨闲步,西园啜茗。三四姝来,泛舟湖上,泊白云观,景物清绝。”

日记中说的白云观,就是白云庵。一是摘引这段日记的文章题为《月下老人祠下》,而白云庵里就有个月老祠;二是文章中说,“冬天的游人真少,船到了漪园,依旧冷冷清清的。”漪园之于白云庵,可谓别称。据说当时杭州的月老祠有三处,分别在天竺、吴山和白云庵,以白云庵的最出名,“前后两院落,中建小屋三楹,龛内老人披半红旧袍,丰颐微须,面浅赭色,神仪俊朗,佳塑也。前后四壁,匾额对联实之。”

俞平伯先生游览的白云庵月下老人祠,是在光绪二十三年,也就是1897年落成的,此前的白云庵,已毁于太平天国的洪杨之役,后由清代四大藏书家之一的“八千卷楼”主人丁丙(字嘉鱼,号松生)集资重建。丁是杭州人,据说其时家住头发巷,动工建白云庵“是光绪十二三年的事情”,耗时十年。原先的白云庵并无月老祠,是重建时新添建的,在庵的左侧,故《新西湖游览志》记载这个劫后重生的白云庵时,有“左祀月下老人”一句。

白云庵月下老人祠的出名,主要在其签诗,有五十五条,“寓意隽永、作风古雅”。一说是某落第书生无颜返里,来白云庵借住,半年后父亲病重急归,走时给了当家和尚一沓签诗,说白吃白住了半年,无以为报,只能签诗相赠,本打算作一百条的,现仅成五十五条,余下的日后一定补足。另一说,却谓五十五条签诗乃曲园先生俞樾所撰。俞樾是俞平伯的爷爷,在杭州诂经精舍讲学达三十一年之久,其在杭学生为之助建的寓所“俞楼”至今尚存。俞是浙江德清人,那个传说中的落第书生是安徽人。光绪二十三年俞樾已七十六岁高龄,次年即辞了诂经讲席,住到苏州去了,为白云庵月老祠写签诗的可能性不大。不过俞平伯那次到白云庵,却是为“寻诗”去的,五年后还写了首诗:“君忆南湖荡桨时,老人祠下共寻诗……”云云。

白云庵遭太平军焚毁后,最先来此遗址搭棚参禅的,据说是仁果和尚。此庵的重建,与他的化缘有很大关系。仁果和尚后来是圆寂了还是去了别处,不得而知;得山和意周师徒是什么时候来的白云庵,也不得而知。所有这些,也都是白云庵的谜,至今不明。辛亥革命前后风云一时的白云庵,到了民国年间,逐渐恢复了它本来意义上的寺院性质,随着月下老人祠的声名远播,多数人都是冲着它来的,其风头显而易见地超过了白云庵。

关于月下老人祠的昔日盛况,亦有文字记载:

月老殿,在庵之里进左手的一间四面厅中,明窗净几,前后天井内有古柏桂点缀其中,分外显出这小厅的幽雅了。在明媚的春光里,在皎洁的月光下,不知有多少青年男女到那儿去祈祷月老,叩求签诗。签诗的代价是每条铜元四十枚,据说最好的日子一天能有四百多枚铜元收入。……像学堂里的那班女学生,她们一来就是十个八个,一求就是十张八张……

《白云庵中的革命掌故》(《越风》增刊一集)

四十枚铜元一条签诗,“最好的日子一天能有四百多枚铜元收入”,也就弄出个十来条,比起现在的寺庙香火,可是差远了。不过在那时候,已然可观,所以在冬藏看来,意周“这个人现在的生活,倒也非常有趣。……师徒俩人,挑水煮饭,垦地种竹,把廿五年前任侠行义的豪气全消磨于湖光山色之间”。历史学家认为,三十年代前期,民国在经济上呈一种上升的势头,而1936年,也就是冬藏写白云庵那年,是最好的一年。冬藏说,“白云庵里,如今已经完全作为一个专给青年男女私订情约的地方了,除总理写的一块匾额和几张辛亥时革命党人的照片外,谁又会知道这儿是二十五年前浙江革命党人朝夕聚首的所在呢!”这话说了不到一年,抗战爆发了。

意周和尚任侠行义的豪气显然并没有全消磨于湖光山色之间,抗战中他再度将白云庵做了地下党和抗日志士的庇护所,白云庵发扬了革命传统,但却又一次遭到了毁灭,意周和尚也为敌寇所追缉。阮毅成在其《三句不离本“杭”》一书中说,“敌人发觉,多方搜捕不得,遂纵火将庵屋烧为平地,月下老人祠也连带焚”。阮先生抗战时做过浙江省政府委员和民政厅长,他说抗战胜利后,“我思将其复建,民间亦有愿捐款兴建者”,因“急我之事甚多,未能即办”。

但阮先生想要复建的,是月下老人祠而非白云庵。白云庵遭日寇焚毁后,意周和尚去了哪里,是生是死,都不再见有人提及。尤其让我惦念的,是庵里的那个小和尚,当年才十岁,活到八十几岁不是没有可能,如果还在,他应该是白云庵最后的见证人了。

至于现在不少人所说的白云庵,其实只是月下老人祠。

有一位姓沈的杭州市民,年轻时在汪庄工作过,还记得旧时情景,说“当时汪庄内正在搞建设,白云庵恰好挡在路中央,运材料的大货车进不来,所以才说拆掉算了。……整个庵堂并不大,是一座平房,两边没有厢房,拆拆没费多少力气,两三天就搞定了。最可惜的是,当时庵里有座月下老人,慈眉善目的,也一起毁掉了”。说这些话时,沈先生七十四岁。

我不怀疑沈先生的记忆,但以为他是没有见过白云庵的,他说的月下老人祠也不是原先白云庵的那座,因为按照阮毅成先生的说法,他当年复建杭州西湖月下老人祠的计议未成,“而西湖凤林寺僧,竟未得杭州市政府之许可,在白云庵的正殿遗址上,擅自建了一所月下老人祠。”阮先生说他后来去那里看过,“真是屋矮墙低,布置简陋,老人塑像,短小粗俗。……签诗更是任意涂改,文句多不通顺。”这是1946年底的事。阮先生后来去了台湾,不可能将其拆了重建,沈先生年轻时看到被拆除的,应该也就是它了。

自抗战时毁于日寇,白云庵就算是真正消失了。无论是后来复建之后又拆了的月下老人祠,还是现在玉皇山南这座只是名字叫白云庵的白云庵,都不是那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谜一样的白云庵。记得它也罢,忘了它也罢,这个白云庵的晨钟暮鼓,是再也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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