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闻著名书画家田原先生不幸逝世的噩耗，我的心不禁一震，悲从中来。我缓步阳台，肃立南望，潸然泪下，谨向享年90高龄而驾鹤西游的田先生默默致哀，祝他一路走好。当此际，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遂油然浮现于我的脑海，心灵摇荡，再一次引发我对田原先生的无比钦慕与敬佩之情。
那是2001年的初春时节，我在江苏大学图书馆查阅有关民间文学杂志时，偶然发现一本装帧大方得体的《乡土》杂志，便随手翻看了一下目录。发现有一篇写田原先生的文章，眼睛不禁为之一亮。因为我此前十分喜欢田原先生别具一格的书法作品，或剪贴，或临摹，积累了不少。平素暇时，则经常拿出来欣赏，每每视若珍宝。爱屋及乌，由于钟情于田先生的书法，也就连带喜欢与他有关的一切事类。其向往心情之热烈程度，似乎不亚于现在众多明星的粉丝们。既然看见介绍田先生的文章，我急不可耐地一口气就将它读完了。原来这是一篇介绍田原先生如何自撰对联巧妙拒绝闲聊之徒索画的故事，颇为生动有趣。自从田原先生出名后，与他沾边或不沾边的各色人等便如过江之鲫而鱼贯登门，年复一年，络绎不绝。来者基本上都是想来蹭书画作品的。来者一般程式是：携礼，入座，寒暄，闲聊，赞美，最后开口恳求主人赐以墨宝。如此这般，如何是好？这让惜时如命、珍爱艺术的田先生十分尴尬。万般无奈之际，他便想到了用悬挂联语这种“无言之言”的婉蓄方式，试图来解决此一困扰已久的尴尬问题。于是，他即亲自撰书一联，写道：“有书赶快读；无事莫闲谈。”随即悬挂客厅，十分醒目。后来，那些有事没事上门闲聊、求赐墨宝的“不速之客”们，入室见联，也就难免尴尬、知趣而退了，着实起到了“拒聊”的显著效果。然而，此时却有友人认为此联虽好，但似“逐客令”而稍乏温润之人情味矣，劝他不要挂了。面对友人的质疑与善意，田先生则是淡淡一笑。而那副联语则照旧悬挂，堂堂正正，纹丝不动，横眉冷对。它为主人拒绝了闲聊，减少了麻烦，清静了环境，剔除了庸俗，从而使主人赢得了创作更多优秀书画作品的宝贵时间，利己利世，功莫大焉。
看完这则“以联拒人”的有趣故事，我深为田先生的巧妙智慧与敬业精神所感动。然而，一贯喜爱品嚼玩味文字之美的我，却从田先生“有书赶快读；无事莫闲谈”这副联语中发现其用语词性与对仗平仄有点问题。上联“赶快”是单个的时间副词（虚词），那么，下联与之对应的词当然也应是单个的时间副词，然而其对应位置的“莫闲”，则是两个词。前者“莫”，是否定副词（虚词）；后者“闲”，是形容词（实词）。上下联之词性显然失对。原联的对仗平仄为：仄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因此，原联的用词与平仄皆有不妥之处。于是，我就将上联“赶快”之“赶”字改为“应”字，保留“快”字，因为“快”字本身即含有“赶快”之意。“应”字之改，既解决了用词的毛病，又做到了平仄的妥帖，而且，“应”字的语气则较委婉从容，具有亲切感、温和性。这样的一字之改，较之原联，则词语更准确，平仄更圆畅，语气更婉然。为此，我专门写了篇小文投寄《乡土》杂志。
没过几天，我就接到《乡土》编辑部来信。信上说，他们很重视我这篇文章，觉得言之有理。考虑到田原先生已是享誉世界的著名书画家，为谨慎起见，并从尊重田先生角度出发，他们已将我此文的手写稿（其时本人尚未使用电脑打字）挂寄业已移居深圳的田先生。没想到一篇甚不起眼的小文，竟然引起《乡土》编辑同仁如此高度的重视，他们这种尊老传统与敬业精神，委实令人感动，在世风浇薄、道德滑坡的当下社会，更是显得弥足珍贵。
大约在我接到《乡土》编辑部信件的十天之后，一天上午十点左右，我忽然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电话声音浑厚老成，富于磁性，他自报家门叫田原，说是刚从外地举办书画展回来，就收到了《乡土》编辑部的信及所附我的那篇文章。他非常感谢编辑部认真负责的态度，感谢我纠正了他联语中的毛病，并连连夸奖我说“你的心真细，学问高”，“‘应’字改得极好”，还说“一字之改，点铁成金，李先生真是我名副其实的‘一字师’啊”。他告诉我说，在与我通完话后，即回电《乡土》编辑部，一是感谢他们，二是及早发表我的文章。最后他问我年岁多大时，我告诉他四十多岁。他十分惊讶，因为他从行文风格上猜测我应该是一位古稀左右的老学者。因此，他接着又勉励我说，“你勤于钻研学问，肯动脑筋，又年富力强，日后必成大器”。电话那头的连番夸奖，直听得我面红心跳、羞愧汗颜。我乃一介名不见经传之书生，怎当得起书画大师如此高度的赞美与厚爱之情，大有“折煞我也”之喟叹。在田先生的高度认同与积极举荐下，不用说拙文很快就发表了（见《乡土》2001年第5期）。对于我而言，拙文的意义不在于发表，也不在于有限的润笔，而最重要的则在于拙文的字里行间深蕴着老一辈艺术大师谦逊包容的胸襟、不掩片善的美德与奖掖后昆的良苦用心。
田原先生一生酷爱书法美术，以漫画、书法、篆刻、版画、剪纸、连环画成就见长，六十余年来，他创作了大量作品，获得省以上奖项数十次。殊不知，田先生自学成才，锐意进取，博采众长，笔耕不辍，除书画作品外，他还撰写了大量杂文、诗歌、随笔，并创作了多部小说与剧本。他是闻名世界的书画家，素享“全能艺术家”、“艺苑怪才”之美誉。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言恭达悼怀田原先生之文如此评价道：“田老是当代卓越的学者型书画家，他毕其一生精力，献身于中华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当代创造，无论是他严谨的治学精神，还是不倦的创新意识，都是当代书画家学习的楷模！”可就是这样一位书画艺术大师，却因一位素昧平生的普通教师对自己联语一点微不足道的纠正，而表现出如此难能可贵的天地虚怀与高风亮节，实在是可钦可佩。一副联语，故事感人！先生美德，永铭我心！先生精神，励我前行！
（责任编辑：武学沪）
